2016年6月16日 星期四



地點:高雄駁二正港小劇場
撰文:謝鎮逸(臺南藝術大學藝術史學系)

窮劇場的《七種靜默》計劃改編自作家黃碧雲的小說《七宗罪》,繼《忿怒》、《饕餮》以後,第三宗犯下的罪行《懶惰》相隔四年之後再次重演。在劇中的資本城市底下所展示的勤奮、上進、墮落、糜爛等面貌,都濃縮於三位要角的身上:一名靠積極工作逃避病妻的高階中年經理、一名被職場與對愛的憧憬所耗盡自我的年輕秘書可喜,和一名期盼付出獲得回報卻最終走向毀滅的青年工讀生。在都市叢林中企圖生存的仨人,彷彿透過自己的性靈與肉體,為觀眾演繹了一段有關身體技術的社會圖景。

倘若從柏拉圖所提出的靈肉二元論來為劇中三個角色試析,暫且能將角色的慾望和對社會層級、情愛的認知取向命名「靈魂」,而行進中的「身體」,卻導致了惡和惰性。在二元論傳統中,身體基本上就處在一種被靈魂宰制的卑賤。當然,我們知道身體與靈魂的複雜性交織絕非二元對立如此單純。

在資本社會結構裡頭,越接近塔尖的那群人轉變速度趨近緩慢;越靠近底部的勞動生產階級卻流動得更迅速,變化強度也更為劇烈。經理以為自己在金字塔結構中越攀越高時,卻被規範的勞動和對青春肉體的迷戀畫地為牢;雖然住大房子,卻又不時轉移工作領域、甚至慰籍對象。秘書可喜不只是交換自己的身體予仰慕對象,本該洋溢綻放的自己也在階級機器的壓碾之下凋零。滿是衝勁與激情的工讀生,他那在都市中高速移動的身體,形同底下階層的快速流竄從而導向了謬誤,盜用公款、向可喜復仇式的炫富;在她面前自瀆的身體所爆發的衝動,正是對靈魂和諧理性的粗暴破壞。落得悲劇收場的工讀生,最終成為一具行屍走肉的「傳真人」,頹萎不振、倒地沉睡;跟社會脫鉤,放棄繼續求生般地苟活著。



在演後座談當中,飾演可喜的演員彭子玲非常得體的回應了觀眾對於角色設定的提問。她表示一切的愛從來不只是折衷於純粹主觀感性的感覺、感受,反倒是更具備了某種社會性的訴求。如同我們常常論及的「幸福」或「安全感」,其實都暗示了想在感情對象身上預設的社會角色,抑或經濟地位條件等。正如早期神學家奧古斯丁所言,世俗中的愛,皆產生於一種片刻而短暫的歡愉,是為一種及時的滿足而主宰。

既然靈魂都不免俗地夾雜入世的渴望,那身體想當然是更加社會性的,尤其當資本社會對身體進行了嚴格的管制和編碼。沉著內斂、不動聲色,制式化地工作與運動的經理,認為鍛煉好身體就能避免與病妻犯上共同命運。健身這一舉動本來就是資本社會上層的消遣活動,透過繳交健身中心會員費、購置健身器具等;日益壯大的胸肌與二頭肌,彷彿也在鞏固和堆砌自己可識別的外在身份。可喜因熱愛學習外語而極具動能(如主動報名參加語言班),後來卻日復一日被困在業績電話這麼一個被動的語音交換場域裡頭,只能透過聽筒接收無止境的問話和抱怨。然而,學習外語也暗示了資本社會中某種必要的競爭實力。從初入社會的私人秘書不畏虎、勾搭上高層經理,到頭來淪落變得沉默少話;面對工讀生的愛,再也懶於開口應答了。而工讀生日夜趕時換地工作,本以為透過高效勞動力就能換取更高的認同,殊不知無法得到回應的付出也將他的信心、意志給坍塌潰裂。尼采在《道德的譜系》中提到,無法再仰賴過去那些有秩序的、無意識的可靠動力來引導人們,就將被迫思想、推斷、划算、連接因果。但顯然的,工讀生面對一系列的失序,最終拋棄靈魂,並以肉身的徹底崩解來對抗可喜和資本社會的加害。這也印證了巴塔耶(Georges Bataille)所認為的:色情(或慾望)正是人的秘密所在。色情本是身體的自然衝動,然而外部卻存在著一個理性的世俗世界,並將身體的自然衝動看作是動物世界的野蠻回歸。動物性構成對意識和理性的威脅,並可能摧毀穩定的自我和理性意識所建立的世俗世界。



三具身體所遭受到的懲罰,正是資本社會對主體意識的毒害。至於我們如何得知靈魂與身體的複雜性交織並非只是單純的二元論所演算出來的,福柯在《規訓與懲罰》中對此有極精彩的描述。他認為今天的社會懲罰最終涉及的總是身體,即身體及其力量、它們的可利用性和可馴服性、對它們的安排和征服。而且,身體總是捲入政治領域當中,權力關係的直接干預和支配,為其標籤、給予訓練或折磨,並強迫身體完成某些任務、表現某些儀式和發出某些信號。故此,權力對身體有著絕對的改造能力。可喜和工讀生被迫除去衣物的裸露,除了象徵身份地位和自尊被剝奪以外,也在衣冠楚楚的高層經理之下拉開位階角斗的張力。

縱使仨人的身體暫時擺脫了壓制,卻沒有獲得激情洋溢的自我解放,反倒失足於舞台上的流沙般越陷越深。一切的勞作和追逐都形同消耗,在攀升的過程中磨滅殆盡,直至演變成徒勞無功的局面。

擺脫文本、回到劇場中檢視作品,簡練又生猛的劇場語言可說極具魅力,風格化的表演亦為導演非常強烈的創作特色。然而在領略了戲中多種抽象化的敘事以後,卻令人感到演員在角色扮演狀態中過多的無實物寫實表演感到稍微的「膩」。假設在探病、吃飯等重複性極高的場面處理能夠像性愛場面般那種高度意象化的方式般高明,相信更能打開更多觀眾對表演的想像。另,三位黑衣人歌隊作為輔助性的說書人角色,在戲中的表現也因發揮不足而顯得較為可惜。如果三位黑衣人的功能性遠不限於扮演職場同事或扮演角色的鏡相,或許能在舞台上化為乘法,把劇場魔力加倍放大。

燈光對於空間的切割和情景的模擬亦為人點頭讚許,舞台上滿地黃沙的意象同樣非常扣合劇中看似進步實則蒼涼空洞的荒漠。另外關於音樂音效的設計也令人大為驚艷,幾乎以機械性重複的電子樂為基底。躁動的音符和神經質的重複性節拍,非常符合三位要角的那種外表心安理得,骨子裡卻又紊亂不已的心境狀態,躍躍欲動卻又極度壓抑。整體而言,《懶惰》不失為一部水準之上的佳作。無論是文本的改寫、導演的巧思、演員的歷練、還有設計的加持,都進而推展出這麼一部成熟穩健的敘事體作品。


2016年6月14日 星期二



2016年6月5日

撰文:葉家傑

很多人在看完窮劇場《七種靜默:懶惰》後,會不禁想:「這齣戲到底想要傳達什麼?」其實,四年前的我在牯嶺街小劇場看這齣戲時,就是站在這樣的立場想這個問題。

懶惰,是一種慣性,有時候甚至可能會強烈到成為一種個性。它可以是各方面上的特質,可能是家庭中、可能是職場上,也可能在關係裡。不能說懶惰是完全的負面,但若你選擇接受這個詞彙,那肯定是要為它負上責任的。

在劇中,有三名主要角色,分別是中年經理、年輕女秘書、青年打工仔,在這樣不同年齡分布和性別的交錯中,隨著劇情的走動和演員豐富的演繹,我們可以看見:「原來人們是群為情所困的野獸。」


人們常常為情所困。有些人為了解決慾望的衝動,開始尋求外在的解脫,卻又不甘於激情後的空虛。有些是為情癡狂,拼命的去愛上一個不怎麼愛你的人,然後再抱怨自己的傻、對方的壞。還有一種是墮落進愛情的懸崖後,就再也爬不起來的人,此生就這樣流浪到不知何時才會醒來。

我們對於愛情的想法,常常是出自於依賴,而非兩個獨立的個體相互依戀;好似在一起的一對戀人,就必須是連體嬰般的形影不離,連個性習慣都要融合在一起,而這也是我們之所以老是在關係中受傷的原因。殘酷的是,這並不是多心碎幾次就能學到的醒悟。



依賴的感覺久了,就會變成一種懶惰,懶惰不見得是工作不勤奮、關係中不努力。懶惰也可以是種內在性格,為了與喜歡的人成天膩在一起,放棄了自己的學業、自己的工作、自己原本對於感情的態度。懶惰可以像是「我不想在這樣認真對待他人了,我想花錢了事就好。」可以是行為上的懶,也能是心思上的惰。

然而,這些心得都不是四年前那個未經風雨的我能說出來的感受,如今過了四年,我覺得自己可以理解整齣戲想要表達的東西,儘管細節很多,卻能夠用會心一笑或深刻共鳴的心情去與台上的每一個角色對話。原來在還沒經歷之前,我就已經看見:「原來有人的感情是這樣的。」而後他們竟然活生生的建構起我的生命與感情歷程,才開始想:「原來我也可能成為那樣感情世界的主角。」


窮劇場的《七種靜默:懶惰》帶給我許多,讓我看見過去的自己,與現今的模樣,就像自己與自己的對話一樣,也很不捨的想對台上的每個角色說:「辛苦你了、謝謝你。」



2016年4月20日 星期三




11屆台新藝術獎表演藝術類季提名
2012年度牯嶺街小劇場「年度節目」入圍


「如果你的鄰人在你眼前沉沒,如果你冷漠不動,如果你的暗與靜,瘟疫一樣,一個一個的,無聲無息的,傳了開去,你能說,我不知道,不是這樣的,我沒有罪。你可以嗎?」
—黃碧雲

一個遺忘病妻的中年經理,一個勤奮上進的好好先生;一個單純愛笑的年輕秘書,一個與上司初夜後得到金錢謝禮的普通女孩;一個打工仔,一個愛上怔忡OL,不惜一切爭取她的心的單純男孩。日常的愛恨糾葛之間,心中深埋的荒涼,為何逐漸傾向崩壞?

2016年1月29日 星期五


讓劇場回歸到文化深處 走向更深的人性和生命議題

高俊耀劇場工作坊 / 側記


《星洲日報》2016年1月27日
報導 / 攝影:曾詠邰



1月14日,高俊耀在台灣牯嶺街小劇場以《大世界娛樂場II》獲得2015年“評審團大賞”及“年度節目”兩個大獎,可獎狀的重量都還沒掂量好,他隔天即趕回了大馬。對他引頸期盼的,是一群希望從其《從文本出發到讀劇到聲音、身體的表現》工作坊獲得“藝”力快速大增的葵花寶典的人。 可高俊耀卻對所有人當頭給以一棒:為什麼我們必須要看你的表演?你願意花多少時間來做表演這件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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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別人要來看我的表演?

其實,以上兩個問題,也是高俊耀不時在問自己的問題。“坦白說,我從中學開始就是一個很愛演的人。但年紀漸長,我會問自己:為什麼別人要來看我的表演?我憑什麼條件和能力要別人花錢來看我的表演?”

有學員說,因為表演者用心學習。高問,“你用心學習我就要來看你表演?” 有學員說,因為可以互相交流。高問,“為什麼我非得和你交流?” 有學員說,觀眾可以從中得到啟發。高問,“你憑什麼判斷你的經驗可以啟發我?”

高俊耀表示,把觀眾放在我們的世界裡並不代表要去討好觀眾,而是意識到我們的世界除了自己,還有其他人。因為世上愛演的人太多,但是否只求自我圓滿?有沒有人真正去思考自己為什麼要表演?

高俊耀分享自己在劇場的20年,從馬來西亞藝術學院戲劇系,到台灣師從陳偉誠、周逸昌和王墨林,他發現他身體裡頭一直有股動力──一種想要追尋、追問的動力迫使他不斷前進。他強調劇場人應該懂得誠實(Honesty)和誠懇(Sincerity),“你有多大的勇氣去面對自己的慾望?”,而你更必須勇敢正視你的夢想離你現在的位置有多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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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覺──主動創造環境

以上這些問題令高俊耀延伸思考:一個演員的養成是什麼?


他首先讓學員通過果陀夫斯基(Grotowski)的訓練方法 “Waking Up 醒覺”來探索自己身體的習慣性及惰性展現,並加強自我觀察及檢視能力(該訓練通過另一雙眼睛,也就是借用另一個學員觀察自己的身體動態)。最後高俊耀表達其用意:“你們不是被動的一群人來吸收我的東西,你們要很主動,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他認為,“培養一個演員,不是別人要對你怎麼樣,不是劇藝研究會開課讓你來參與,是你要自己能夠栽培自己。”他舉例,現今台灣劇場人經常在做“自主訓練”,三五好友主動定期一同進行各種訓練,或邀請老師組班上課以提高彼此水平。因此他認為大馬劇場人應該學習如何(主動)去創造環境,如果永遠只(被動)等別人開班,這個環境將無法有所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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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演的基本功是什麼?

高俊耀提醒,多參加工作坊、多上課也好,但須理清它的基本原則是什麼?他回想自己30歲那年在台灣除了唸研究所,還去旁聽其他學校的課,更一股腦地參加了無數的工作坊。當初看似精彩萬分,可真正能夠沉澱成養分的並不多,其餘大部分都忘了。

從這裡回歸原則面,他思考:表演到底需要什麼樣的基本功?這也是高俊耀在這幾年努力專研的一塊。他期許找到一個身體的整體運作法則及動態原則,藉由它打通各門派,不管是何種表演形式,它都可以有所幫助。

“我們最缺乏的就是基本功。學舞蹈和音樂的人每天都花長時間在練習技藝。從‘為什麼別人要來看我表演’的問題引發我想去專研──在劇場是否有什麼技藝是可以讓我們每天在做以自我進修的?”他舉例,如許多暖身訓練(工作坊中他主要帶領的有身體彈動、拍打筋骨及下蹲),若可以每日不間斷的進行,一年後,演員對身體的運用必有所增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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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花時間就是最快的方式


他借村上春樹在《關於跑步,我說的其實是……》書中提到的一個例子勉勵學員。“你不想跑,藉口有千百種,但是你真正要跑步的理由只有一個。如果你可以做到好好珍惜這唯一的理由,你將不一樣。所以我們都在找這唯一的理由來幫助自己。”他表示,這時代最大的問題就是人們對所有事情都欲求速達,希望在短時間內功力大增,或像《功夫》電影裡周星馳因腦洞突然大開,即刻從無名小卒變成武林高手。


“花時間就是你最快的方式。雖然說起來很刻板,但有關志業,你要做,就要下苦工。你願意花多少時間來做關於表演這件事情?這就會反應了你的狀態。你必須很誠實檢視自己希望往哪一個水平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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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身體和聲音,必須訓練思考


對於表演的技藝,高俊耀認為身體和聲音的訓練可以幫助演員在一個正確的方向去靠近其目標。但就因為身體和聲音容易被看見及聽見,而大家常常忽視演員其實同時需要訓練“思考”。而在思考過程中更需要學習消化所吸收的,經過處理、整合,出來所得才會變成你的。“今天我講什麼都不重要,重要是你聽到什麼和你整合到什麼。”

工作坊的大部分時間,高俊耀都左一手、右一手地把問題丟給學員,希望他們思考並具體的表達自己的看法。“生活中我們習慣性偏重感覺,而沒有辦法思考。”尤其華人的民族性格屬不喜歡追根究底,為了不傷和氣而限制了討論空間。

“常常說藝術是最開放的,其實它也是最狹隘的,因為它是一種品味(個人主觀)。但是否還有彼此溝通的空間?到底戲好和不好在哪裡,是否有辦法說的更具體?” 高俊耀建議,討論的時候應該思考自己判斷的標準是什麼,可以用什麼詞彙去表達它。他說,討論不是說服,也不是一昧的玩弄情緒,而是彼此為探索、確認和對照一件事物而產生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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廣泛閱讀,充實基礎


最後,高俊耀分享了梅蘭芳認為有關表演非常重要的兩個東西──眼界和能力。能力既是以上主文所談種種,“而眼界則是一個演員怎麼看一件事,他可以看得多寬多廣?”

他在工作坊期間,透過投影機分享畫作、音樂和短片為學員做腦激盪。“什麼東西會影響你的觀看方式?”、“什麼是真實?它的構成條件是什麼?”、“劇場的真實和現實的真實相同嗎?”、“什麼叫做美?你的主觀判斷是什麼?”他希望藉此讓學員思考自我個體和這世界的連接,依賴的到底是什麼?

高俊耀認為多做資料搜查(不應局限於谷歌)和廣泛閱讀是必須的。“做劇場不要只讀劇場的書,多讀其他的書。”因為我們唯有對這個世界,有足夠的背景知識和基礎之下,才能把演出詮釋好。

高俊耀開給學員的書單:約翰伯格《觀看的方式》、宮布利希《藝術的故事》、村上春樹《關於跑步,我說的其實是……》、房慧真《單向街》、吳明益的小說、黎紫書的小說、辛波絲卡的詩和網絡媒體《燧火評論》。

2016年1月4日 星期一

【ART Talks專訪】
高俊耀:療癒不是暫時性鴉片,療癒是要拼命的

文字|陶維均

Q1__如何定義「身心靈」?
A1: 做創作最怕被問定義。我喜歡感覺和想像,不想把「身心靈」講的太清楚太具體,具體到好像只剩定義。「身心靈」應該是很實在、很身體的,但不只是瑜珈或一些 放鬆的訓練課程。現代人尋求療癒的管道,為了回去面對苦惱的生活;療癒簡化成放鬆,放鬆之後繼續壓抑,學習放鬆的技巧變相為被奴役。或許,人一直都得面對 這些矛盾狀況吧。

Q2_藝術和身心靈的關係?
A2:不只創作,生活所有都關於「身心靈」,存在或藝術創作亦如是。創作反映創作者本身此時此地此刻狀態,避不開的。

Q3__你認為藝術創作有療癒的功能嗎?
A3:劇場非道場。某些時刻劇場有療癒功效,但不一定能解決問題;療癒不該只是暫時性鴉片,療癒必須拼命。如果觀眾因戲得癒當然很好,但我個人不傾向以此為創作導向。

Q4__對想走入藝術創作追求身心靈體驗的人有何建議?
A4:在劇場裡取暖,有好有壞。曾有觀眾看完我的戲問「為什麼那麼絕望?」我覺得,你不要在劇場找希望,去生活裡找。劇場不是你的止痛藥,時不時想吸一下爽一下就來,但未來呢?怎麼繼續往前走? 

問起如何定義身心靈同時也問起哪些事造就了你。怎麼定義身心靈,怎麼定義自己?高俊耀不想匆促定義、不想倉皇就位,寧願慢慢感受那些混沌不明還沒被伸手去指認的、春夏秋冬尚未落實成四季更迭的無以名狀風景。
他在馬來西亞長大。熱帶國家沒有春夏秋冬,來台灣才學著出門帶件薄外套,漸漸也習慣了覺得冬天冷了覺得今年真是暖冬。氣候改變身體,身體改變心看世界的方式,看世界的方式決定靈之歸屬。所以,談身心靈前得先談成長背景,他說。
小時候,他是不太擅長與人來往的孩子,就說孤僻吧,把大量時間投入閱讀,能到手的書都看。他先是當圖書館員,讀多了開始創作小說、劇本。「影響我最 多的應該是香港文化,我小時候的馬來西亞受香港影響很深,電視有香港歌手唱歌、香港電視劇、香港電影。但文學閱讀比較偏向歐美,還有日本,也許在某個層 面,日本文化裡並置兩個極端的美學,有影響了我的創作。」

談起閱讀他顯得節制,每說出一個名字便引燃另一串人名,不願隨便舞弄。杜斯妥也夫斯基、卡夫卡、卡爾維諾、波赫斯、米蘭.昆德拉、保羅.奧斯特、卜洛克、馬奎斯、魯迅、松本清張、宮部美幸、村上春樹、王小波、吳明益、黃碧雲還有許多許多。 

「我最近重看水滸傳還是好喜歡;黃碧雲的小說我也還沒全改編完」,這些人這些字或深或淺影響他如何創作如何生活,也因此創作時他特別需要文本,「我不算是集體創作或概念先行的導演,仰賴文字讓我先站好腳步、看文本能帶我們去哪裡」。

影響他深遠的還有陳偉誠和周逸昌兩位老師。十年前,他來台北唸研究所剛好遇到陳偉誠老師開課,跟隨老師一路練身體、逐漸體會老師對果陀夫斯基不斷調 整、修正的理解從何而來又意指何去,「我覺得陳老師訓練脈絡特別注重兩點:一、身體操練,並非操到半死而是專注過程、覺察身體的操練;二、當大家討論、批 評你哪裡不足,並非否定你這個人」。 

陳老師讓他重新思考「信心」這回事,信心怎麼來?誰給的?為什麼我們習慣把批評跟否定畫上等號?「每次被批評就吵架就談不下去,何必?慢慢的我了解 信心是什麼了,批評不等於否定。如果表藝評論台八百字評論就把你打倒,怎麼面對世界?我開始學習接受批評,接受觀眾跟我說戲哪裡不好哪裡缺失,很直接也沒 關係。人家是批評你的作品,幹嘛覺得整個自己都被否定」,他說,「江之翠劇團的周逸昌老師也給了我類似的功課。他眼光非常犀利、嘴巴非常毒舌但人也有料, 兩個老師雖然脈絡不同、給的東西不同,但都強調覺察,都不期待你當個乖學生而是希望你能懂得怎麼當自己,信心不假外求」。

「忘了在哪看到的臉書照片,一女孩抱著一帥背影男孩,臉友好奇留言探問男孩是誰?女孩坦白不過是虛擬合成APP,男孩不是真的」。高俊耀認為無論科 技演進多狂野多巨幅多迅速多不知節制,人類要的仍然是那些原始的基本需求:擁抱、愛、性、溫暖和療癒。我們不過在器材上做了更新,情慾始終不變,人與人之 間的關係也始終是他創作聚焦的議題,「我這陣子時常在想,現在這階段的我,身為一個導演我要往哪裡去?要繼續做什麼嘗試?我能透過劇團幫助別人什麼?我能 幫別人什麼?」

當初自認是個孤僻孩子選擇文字作為屏障,本來打算學電影卻成了劇場導演。現在,除了經營內在,他也想與外在世界有更多聯繫或關係。當然最後得面對家 的歸屬問題,現在開始答題是恰好時機,「以前覺得台灣是很重要的劇場創作基地,從這裡可以和香港、澳門、中國甚至整個亞洲連結,現在看台灣和馬來西亞,像 是有兩個家,很矛盾,感覺哪裡都可以去,但其實不是的,人沒有那麼瀟灑,有時候會覺得都在異鄉的感覺,那有趣的是,原鄉在哪?或許從裡頭逼問的,就是自己 與世界的關係是什麼,自己把自己放置在什麼位置,需要花多少力氣重新調整和思索,就是現在的面對吧。」

原文來源:http://talks.taishinart.org.tw/atoki/body_and_soul/2016010407
原文刊登日期:2016年01月04日